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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触及超出认知的真相时,会趋于谨慎。

    顾砚礼的三观正常,无不良嗜好,他要是以这种方式和闻央相处的话,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不愉快的记忆理应被忘掉。

    他再次默念医生的话。

    *

    三月,惊蛰至春分。

    闻央在忙《雾源奇案》的大纲,自从敲定中外双拍的模式后,她要和洛杉矶的流媒体公司保持沟通,同时还要联络宋振的制作团队,各方之间需要敲定的细节数不胜数。

    闻央有意无意避开和顾砚礼见面的机会,和木喜定日子过大纲。

    木喜要负责改稿的会议,她的导师也要在场,于是会议地点定在外国语大学的校外语言中心,温莱感冒无法出席,把研究结论交给闻央。

    闻央拿着材料赶到会议室,时间正好。

    推开门的第一眼,她先看到顾砚礼。

    冬末春初冷热多变,很难决定衣服的搭配,连最有腔调的大学教授都放弃穿搭,套上夹克开衫就成。

    只有顾砚礼还维持风度,领带一丝不苟压在正装马甲下,衬衣熨贴合身,看起来温文尔雅,在人群里总会第一眼注意到他。

    闻央注意到了,接着蹙眉示意木喜,他怎么会在这。

    木喜打字:“他是来旁听的,挺有用,他刚才指出需要改的地方,我导师也是一样的意思。”

    闻央确认顾砚礼精神状态正常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镇定开会。

    都是成年人了,再不堪回首的过往也得翻篇,顾砚礼总不能当场问她上次为什么逃走,有失教养。

    她将温莱的研究报告分发下去,首页有《雾源奇案》的简介。

    小说原着主要围绕一位女杀手和警察的悬疑故事展开,从警察的视角讲述了追查凶手的进展,亦是两人从陌生到熟识到死亡的历程。

    庆菱凭这部作品拿下文学奖时就存在争议,有评论家认为,精彩的破案情节其实是在隐喻女杀手和警察进一步了解对方产生情愫,这不符合主流价值观,而庆菱本人也从未回应主角间的关系。

    “本书出版于上世纪末,根据现在的读者调查,风评有较大出入。”

    闻央继续研读温莱做的社会调研。

    大部分读者认为原着的高光点有两个,一是女杀手未暴露身份前受重伤,警察出于好心收留她;二是女杀手暴露身份后和警方围狙爆发枪战,最后子弹耗尽,她与那位警察的持刀相搏。

    邪恶与正义的对抗,不符合常理的两性关系,皆是这本小说的内核,而年轻读者给出的评价同样两极分化,有说情节太复杂看不懂的,也有说主角之间很有性张力。

    “真的嘛?”木喜有点不相信,现在年轻人什么都磕只会害了自己。

    其实温莱做过心理学研究,人对危险关系的痴迷是有科学依据的,就像在某些影片里反派更受人欢迎,杀人犯和警察也有可能迷恋上天敌。

    闻央将这一页掩过。

    国内出品方派来的代表开始发表意见:“我支持把探案情节都删了,扩写男女主的对手戏,能洗白女主就更好了,悬疑的市场太小,还是……”

    “还是爱情片受众最广,是吧。”

    闻央凉凉接话。

    “那结局干脆改成女杀手中枪吐血死在警察怀里吧。”

    出品方代表有被闻央侮辱到,面子上过不去,马上指出她还太年轻,不懂国内市场,不懂变通。

    “上次说这种话的人是宋鸣导演。据我所知,他的项目已经被业内封杀了。”

    闻央今天换了副有度数的美瞳,雾灰瞳片遮住她原本的瞳色,衬得她高知清冷,带着几分非人的鬼气。

    出品方代表只好彻底闭麦,低头时,看到顾砚礼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倾慕欣赏。

    怎么可能,顾砚礼绝不是落尽下石的人,他一定看错了。

    “按闻小姐的意思,我们以悬疑为大背景,分别塑造主角的人格?那对手戏的出彩度就不好说了。”

    教授征求她的意见。

    针对市场敏锐度的判断难上加难,闻央握笔轻旋,最后下结论:“对,完全服从原着人设,目标是塑造正义的警察和思想扭曲的杀手,对手戏也不要有任何情愫,通过场景来呈现暗喻就好。”

    这么处理的风险高,要靠剧作本身的口碑质量吸引观众入场,当有热度之后观众才会深挖镜头表达的意义,反而更适合冲奖。

    闻央也不敢说十足的把握,但在她的建议下,木喜从众多大纲中敲定终版,并且给出电视剧前三集的完整剧本,联合编剧的署名将是她和她的导师,以及顾砚礼。

    马拉松式的会议终于告一段落,闻央请其他人先走,她把剧本再过一遍备份。

    她余光瞥到顾砚礼还没走。

    “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在分析读者的想法。”

    顾砚礼整理齐社会研究的文件。

    闻央启唇:“你不相信警察和杀手之间能发生什么,对吧。”

    “那是爱吗?”

    顾砚礼对超越道德底线的事物依旧持保守态度。

    闻央心想,顾砚礼还是见识少了。

    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高尚的人会爱,对不健康的人来讲,黑夜是白天,阴间是地平线以上的世界,零度才是舒适的体温。

    不是每个人都被教过怎么去爱的,对她来说,没准杀掉一个人也是表达爱的方式呢。

    她将这些神经质的言论悉数说出,观察顾砚礼的表情,见他停滞住,妙道:“诶,你不会当真了吧。”

    “不,”顾砚礼顿了顿,诚恳表示赞同,“我认为你言之有理。”

    ……

    闻央决定不再和他进行探讨,等电梯下楼。

    外国语大学的语言中心常年开设培训课程,她等候时,有位老师认出她:“你是闻央吗?我是给你上过课的钟老师,好久不见啊。”

    如若不提,闻央险些忘了,她出国以前也在这里接受过培训。

    钟老师是她当时的老师之一,自己平时也爱看海外影视剧,知道闻央在业内有所作为,重新见到她,也有个不情之请,想临时邀她去给学生讲几句。

    闻央来不及拒绝,被钟老师带进自习室,台下正在背单词的学生抬起头看她。

    语言中心的学生年龄各异,有出国求学的计划才来这里复习相应考试,钟老师介绍起闻央的履历,头头是道。

    “闻央是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学生,她是少数民族,普通话不是她的母语,但她后来也申请上了心仪的大学,我请她来给大家讲两句。”

    教室讲台再简单不过,站上去的发言人注定会被迷茫的观众仰望,成为他们理解世界的渠道。

    “我,没什么好教你们的。”

    闻央看着台下的面孔,语塞。

    她不习惯装腔作势,搞得好像她学习优良有经验可以分享似的。

    她能讲的,也只有顾砚礼了。

    真话假话掺在隐喻里,没人听得懂。

    “其实最难打破的是偏见。在国内,我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出生背景也不同。在国外,对亚裔的刻板印象也不少。”

    “打破偏见,很难的。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即便圣人也无法撼动。”

    “我们能做的只有直面偏见。走过去,从正中央走过去。”

    闻央专注说完,视线放远。

    顾砚礼站在教室后窗外面。

    他带着一束鲜花。

    她冲出去,脑海中警铃大作,对他直呼其名。

    “顾砚礼,我不知道是哪里让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能送花的关系。”

    “庆祝也不行吗?庆祝我们合作的项目有进展。”

    他捧着花,从容解释着,这是他应尽的礼数。

    闻央深吸一口气,极不理智道:“顾砚礼,要不你还是去做一下我的背景调查吧,查完以后,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客气了。”

    “我和你见了很多次面,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为什么还要调查你的背景。”

    顾砚礼安抚她的偏激反应。

    “闻央,你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很优秀,上进,独立,有自己的思想,表达观点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闻央踉跄一下。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认识一个人,先后顺序真的很重要。

    先得到的信息,就成了无法撼动的成见。

    他如果做了调查,那报告上会写,闻央来自西青的宗教家族,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争财产,她最终独吞所有家当,还闹出人命,哥哥赌博入狱,妹妹死在戒毒所。

    顾砚礼,你愿意给这样的我送花吗。

    闻央仰视着他,直勾勾的,不闪躲。

    而顾砚礼没有拒绝她。

    闻央的背景不重要,天大的灾祸顾家都可以平息下去。

    他曾经对她做过错事,而同样的错误就是再次被她吸引。

    就像正义在追杀邪恶的同时,注定被邪恶折服。